我是从微信朋友群中知道章武走了的消息,他身染沉疴,一直让人有所忧虑,但是突然得到噩耗,还是让人震惊。两个多月前,我们还通过一次电话,讲了近半个小时,没有任何不祥征兆。那天,我手机的微信电话响了,一看是老陈的(我一直这样称呼他),有些惊讶,我们多是年节时互致问候,有事也是发微信。我连忙接听,原来是他刚刚看了央视四套《记住乡愁》节目,是播放一个漳州的专题片,片中有一小段几十秒的关于杨骚的介绍。他说:“你也不年轻了啊,在电视中看到了。”我说:“那当然,都退休多少年了。”然后他像开了闸似地讲开了,说看了这个片子想到了漳州。他回忆在南靖报道组的采访经历,回忆在福建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工作的生活,讲了他在1965年为学院写了一个《焦裕禄》的三幕话剧,他还在里面扮演焦裕禄秘书的角色,我不禁莞尔道你还会上台演戏啊。他说这辈子只写过这个剧本。他讲得更多的是对九龙江的热爱,对漳州的感情,他在这里工作生活了许多年。我心里不断泛起暖流,在我们多年的交往中他极少这样敞开怀谈话。很快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体。他真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,有一段时间他每星期都要去做理疗,住的楼房没有电梯,他就在每个楼层的转弯处装了一个折叠椅,让自己拄杖下楼时可以歇息一下。他说现在身体情况一般,又开朗地说自己已经多活十几年了。他很不经意地说出也有心里过不去的时候,曾在洗手间里关上门放声哭过。我听到这些话时,顿感远在数百公里外的那头,是一个兄长在倾吐内心的难处;顿感人真的是凡身肉胎,生命中的高光仅是其中的一面。是的,但凡常人,都会有过绝望的时候。退休后章武多次参加了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和省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,因为行动不便,有时汪兰老师还随行陪伴着,到后来已经无法外出了,对于一个作家来讲,读万卷书是幸福,行万里路同样是幸福,不能出门对一个热爱生活渴望写作的人是很痛苦的事。我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他很快又回转过来,说很想到漳州看看,但是已经不可能了。我闻之怆然。但我还是带着笑声安慰说会有机会的。没想到,他的声音犹在耳畔,人却走了。
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认识章武的,记不起在什么场合,好像是在漳州一次文学青年的聚会,他来组稿。那是一个文学巅峰的年代,无数好的作品喷薄而出,许多年轻人跃跃欲试。我那时写诗歌,也写散文,就这么寄出去了,不用贴邮票。当时诗歌编辑是谷忠,散文编辑是章武。我寄去一篇散文,是写一个弹钢琴的音乐人的经历,他退稿了,鼓励说音乐的想象写得很生动,但整个情调低落了点。我再寄,写到第三篇终于问世。这是写知青生活的,题目是《在那遥远的地方》。他回信说将“力荐”。我不禁雀跃。这篇散文发表在1980年第一期的《福建文学》,杂志刚刚由《福建文艺》更名。这是我离开学校参加工作后在省刊的第一个作品,这事永远都忘不了。那时省内公开刊物极少,发表后在我工作的华安县还产生过影响。这篇散文现在仍在公众号上被转发。因为文学,我们的交往也这样数十年间延续了下来。他从第一本散文集《海峡女神》起,每有散文集出版,都会寄赠给我。他的名篇《北京的色彩》是我在学校给学生讲散文时必定要分析到的作品。
章武一直关心着我的工作,让人念念于怀。若干年后我申请加入中国作协,他成了我当然的介绍人,他很认真地写了推荐的文字。另一个介绍人是谷忠,他对我说:“章武给你写的推荐词啊,啧啧。”让我感受到了其中的郑重和热忱。在他远行之际,我回想起与他见面的点点滴滴。我去过他在福州东街口附近黄巷的居室,那时我参加省作协和福建师大中文系联合办的一个青年文学进修班,在半年的学习中听了不少名师的文学讲座,恶补了中文系的课程,很是愉快。因为我读的是理科,却向往中文系。章武高考那年曾是福建省的文科状元,作文得了满分。我在他家中谈着文学和写作,天马行空,没有拘束,得益许多。有一年他到仙游挂职当副县长,刚好回福州,兴奋地讲了不少新鲜的事情,我也听得津津有味。他搬到金山新区后我也去过多次。有一回聊天中谈到报纸的事,他讲到少年时喜欢看报纸的副刊,还看过一份漂洋过海寄来的印尼雅加达的《生活报》,一收到就是一捆,他总迫不及待地拆开寻找副刊版。我兴奋地说,我父亲就编过这家报纸的副刊,后来当了总编辑,写的多是时评了。他感到惊讶,觉得文学像是一条看不见的丝线,将许多同道者牵连在一起。
我回想起以往的这些事情,不胜唏嘘,脑子浮起的是他明亮的笑容和眼睛上方那对浓浓的剑眉,还有谈话中偶尔静默时沉思的模样。斯人远行,却仍让人怀念着。